【Even a Brick Wants to Be Something】
我一向是安樂死的擁護者,捍衛死亡的權利。每天進出住滿依賴呼吸器病人的呼吸照護病房,並沒有讓我認為這些人都該結束生命,而是充滿驚異。據說隔壁床的植物人已經臥床三十載,女兒依然按時前來,親自處理父親的清潔事宜,並沒有全部推給醫院,而且將她們臥床的父親養得紅光滿面。主治醫師說他有一個病人也是全身癱瘓及呼吸器依賴,已經居家照護超過十年。這些人(的家屬)在想什麼?我無法想像。然而,當家人討論是否該想辦法讓父親解脫時,我成了道德魔人:沒有人能用自己的意志決定他人的生命長短。醫生說道德就是良心,我覺得我只是沒有那麼愛他,愛到願意為他犧牲自己的道德標準。那些將臥床家人悶死再自殺的家屬想必處於極度痛苦中,這痛苦來自於長年照顧的辛苦或對家人的愛,兩者我都沒有。
以前我會覺得這樣的生命沒有意義,如今我每天強迫自己重新思考。生命本如螻蟻般脆弱,是人類將自己的生命賦予過高的價值與意義,勞動人生才有意義,生產人生才有意義,就算全身癱瘓也要充分利用自己的大腦才能使人生有價值。Louis Kahn說:「Even a brick wants to be something.」以前我覺得這樣的話充滿啟發,現在只覺得想太多。現在我覺得樹只是樹,空氣只是空氣,生命無所不在,生命形態無所不是。生命有其平等之處。
因為每天面對氣切病人,我很無聊的搜尋氣切的歷史,原本以為是某個罪大惡極的醫生發明了這個萬惡的醫療(救命)程序,後來才發現原來氣切的歷史可回溯到古希臘羅馬時代。好吧,沒有野心勃勃的萬惡醫生發明後來被濫用的醫療程序。
讓我覺得心虛的是,我很珍惜這個貼身凝視死亡的經驗,卻是建築在父親的痛苦上。我知道他很痛苦,知道我和醫生能為他做的有限,卻也明白凡人只能承受凡人之苦。如果人生的價值在於能走能動能吃能喝,失去這些之後人生自然失去價值,人生的意義若是構築在生理機能以外的元素上,也許癱瘓的身體或失去呼吸能力並不會剝奪身為人的意義。也許對那些家屬而言,讓親人以這樣的方式繼續生命是因為在某種程度上他們的生命仍有其意義。人生的意義,也許在於突破身體的侷限與禁錮,如果沒有了那座軀殼生命就失去意義,那麼生命就僅限於那座軀殼而已。
但我依然捍衛安樂死的權利,我有權決定自己的生命何時開始失去意義。